看见风暴的女孩middot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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义肢

母亲的新家在市郊,我足足开了一个半小时车才到。

周遭正在兴建新的卫星城市,每一条街道都沉浸在大型基建所制造出来的烟尘、泥泞、噪音中。真不明白她是受了哪个地产经纪洗脑,放弃市区安静巷弄里的老房子,搬来这还没建好的空壳都市里。

难道是因为南岭大学也搬了新校区,她的“李察吉尔”移师来这边了吗?女人,真是无论哪个年龄段,都各有各的抽风。

我按手机里存下的地址,绕了七八圈,总算在一堆未建好的楼房中找到那栋旧民居。破旧寒酸得和四周那些如巨大森林般的半成品建筑群相比,像一栋被历史强行留下的遗迹,我硬着头皮,钻进昏暗的楼道。

母亲家在顶楼,外墙上竟然还有潮湿造成的巨大霉斑,我愈发确定母亲脑子和这环境一样进了水。紧闭的房门外,放着一束包装精美的黄玫瑰,在破旧的环境中,显得格外突兀。我拿起玫瑰花,只见里面有一张印着“生日快乐”的卡片,但没有署名,旁边还有一封信,我没想太多,迅速撕开信封,发现里面只是一封花店打印出来的道歉信:“苏女士,因派遣人员关系,本应上午送到的花束下午才到,实在抱歉,送上50元现金劵”。

今天是谁的生日?我知道不是母亲的。

也不是父亲的,更不是我的。

我捡起那束黄玫瑰,用力拍门,但母亲不在家。也就是说,她大概下午前就出了门,所以没有收到这束花。她去了哪里?是帮谁过生日吗?

一股清晰馥郁的玫瑰香气突破环境的霉味袭来,我突然想起,丁姨的房间里,每一次都能见到鲜花。

一种不安的感觉从心中涌出。我一把抱起正在发呆的猫,冲下楼梯,冲进车里,一路踩着油门狂飙,完全不理会那只猫在后座吓得鬼哭狼嚎。

这里离万华隧道很近,过了隧道就是西山区,过了桥的山脚下就是博慈之舟康复院。

那栋蓝色楼房在夜色中仿佛一座巨大的远山,阴影中明灭着昏黄灯光,已经过了探视时间,但我不顾前台小姐的阻拦,径直冲上三楼。

丁姨房门口聚集着医生和护士,我放慢脚步,心里涌现出不好的预感。

慢慢走到病房前,一眼看见房间里,穿着病服的丁姨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病床上。房间正中地面,被打翻的生日蛋糕以惨烈的形式碎散四处,上面红色的果酱看起来就像凶杀案现场。过了很久,我才意识到床上的丁姨并非死了或是昏迷,她大概是被打了镇静剂,所以正发出疲惫的呼吸声,透露出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情绪。

让一让。

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。我回头,看见坐着轮椅的母亲,苏美娟。

母亲见到我,惊讶万分,但很快恢复了镇定。其实我看得出她仍很慌张,因为这样的表情我不是第一次看见……我的心中,一个猜想跃然而出。

她,来探望丁姨是有目的的,每一次探望,就是为了让丁姨更加崩溃,直至滑向越来越黑暗的深渊。

可怕的女人。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母亲却先开了口。不是叫你不要过来这里吗?

她弯腰去整理地上的蛋糕。阿姨,叫清洁工处理就行了。旁边的医生上前阻拦。她依旧不抬头,只是吃力而徒劳地用薄纸巾擦拭着地面奶油和果酱。

别弄了。我说。

她不理会,继续徒手捉起蛋糕碎块。

够了!我对她吼叫。

所有人望着我,就像望着一个气急败坏的疯子。

母亲只是慢慢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喊什么?医院。

她回头对着医生礼貌地点点头。不好意思,她是我女儿,我今天出来没跟她说,把她急的。我们现在回家,这里麻烦你们了。

礼貌得体,滴水不漏。我心想。

我一把推过她的轮椅,不由分说走向电梯。母亲没说话,也没有表情,像任人鱼肉的病人似的被我推走。

开车门,把她从轮椅上送上车,再把轮椅收起来放进后备厢。这一系列熟悉的动作,她一声不吭。

车灯照亮大门外幽暗的山路,我与母亲在黑暗中相对无言。

自从爸爸过世,我们就像失去了唯一共同语言。那时候我时常因为想念爸爸,伤心得每日都哭,她却总是如常地煮饭、上班、看电视剧,我对她那份坦然的日常生活感到很愤怒。但慢慢意识到,母亲的冷漠,与那个10岁的午后,在街角咖啡店里的另一个男人息息相关。

“喵”。后座发出这样的声音,将我从记忆中拉回现实。

母亲回头望了望后座。

为什么要这么做?我冷冷问。

母亲一脸讶异地看着我。怎么做?

猫,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送只猫给我?

我知道小茶死了你很伤心,所以买另一只猫来陪你。

是吗?以前你不是很讨厌小茶?

我不讨厌它,那是因为我猫毛过敏。

你也知道小茶是怎么死的,为什么要弄一只一模一样的猫来刺激我?这就是你折磨别人的方法吗?

母亲不说话。

所以,你也打算这么折磨丁姨?

我想起刚才丁姨那张疲惫沉睡的脸,控制不住自己,吼了出来。

是不是?

母亲的眼神依旧平静,这无数次在我情绪最为失控的时候,最憎恨的平静。她用手撩了一下落在耳边的短发,残留红色唇膏的嘴角,在黑暗中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细密皱纹。

你怎么认识丁姨的?她问,平静的语调,仿佛在诉说无关紧要的公事。

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?我反问。

以前做义工的时候认识的,她没有亲人很可怜,我们又是老乡,所以我想照顾她。

什么义工?没听你说起过。

母亲苦笑。那时候你爸去世,我为了疏导情绪就参加了这样的组织,帮助别人的同时,也让自己感觉好过一点。

她在骗人。

我知道她去探望丁姨,之后丁姨把脸划伤的那夜,父亲还根本还没有死。

后来虽然那个慈善组织没有继续运营,但这些年我偶尔会去看看她,没有和你说是因为怕吓到你,毕竟丁姨的样子有点可怕。

不对。我说,医院。

母亲一愣。

我对那里有印象,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带我来过。

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久,然后把眼神划开。

我不太记得了,可能是吧。

沉默。我们都在回忆。

母亲继续说,也许那天你不用上学,家里没人照顾你,我就把你带在身边。我有时候也会带你去药房上班,你记得吗?你天天乱翻中药柜。

我没说话。母亲在中药房上班,因此记忆里属于母女的时光总是充斥着浓浓的中药味道,好像从一开始就病入膏肓。

母亲继续挤出笑容,说着仿似温馨的往事。

你有一次翻到“紫河车”,还不停问我那是什么,我怕你害怕,就骗你说是大鸟的肝,你还真的信了。以后我煲鸡汤,你吃到鸡肝的时候,就说自己天天吃“紫河车”,有一次还把我同事吓了一跳……

我在丁姨那里,看到了爸的照片。

母亲不做声。

丁姨和爸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?你去找丁姨,是为了报复?

母亲依旧沉默。

为什么爸爸死了,丁姨疯了,只有你还活得好好的?为什么你总有办法捉住别人的痛处,然后穷追猛打?为什么?你到底想干什么?

啪。

母亲终于翻脸,脸上火辣辣地灼烧起来。

母亲的巴掌我从小没少吃过,但这次,一股无名之火从胸口燃起,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羸弱的我,她还想着用以前的方法控制我。我用尽全力踩下油门在公路上飞飙起来。

你干吗!她惊叫。

干吗?我也不知道,风从窗外呼啸而过,一颗心好像还留在原地身体就被带走了。这感觉像坐过山车,但没有轨道,也没有安全的程式。

母亲大喊停车,我听不到,风声已经大过一切,我讨厌真相,但又必须去探寻。我讨厌所有阴郁的过往,偏偏天生就生存在黑暗里。生而为人,我不曾真正快乐过。

也许支撑着我存活下去的,就是想看一看那黑暗中到底有什么,我只是想确认一下,人间有何等不值得,而已。

窗外风驰电掣,灯光闪烁频密,车子胡乱汇入城市中心地带的车水马龙。

母亲没有说话,她死死捉着扶手,一直在用力呼吸,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,我知道,她的哮喘发作了。

母亲拼命喘气,吃力地从手包里拿出药,对着鼻口处猛吸。我一扭方向盘,朝另一个方向驶去。

去哪?母亲恐惧地问我。

医院。

医院,我没事。

我没理她,埋头飙车。

真的不用了!她用尽力气抗议。好了!丁姨在读书时也喜欢过你爸。

我刹停车子,母亲身体猛然往前一倾。

果然,我的猜测没有错。

这就是你想听到的吗?在你眼中,我就是一个嫉妒心强的女人,对吗?母亲放下药,平稳呼吸,转头问我。

是我爸的初恋情人?我没有理她,继续追问。

不是。母亲扶着胸口。你爸其实根本不算认识她。

我一愣。

其实她在学校里就有点奇怪,整天幻想自己和你爸在一起。这是精神病初期的一种症状。

那为什么要帮她庆祝生日?不对,丁姨不是孤儿,你怎么知道她生日是哪天?

我突然想起,18年前,在咖啡馆看见母亲和另一个男人见面的日子,就是今天,没错,9月17号,那天是“艾里奥斯”的比赛日,星期天,我想起来了。

所以,今天到底是为谁庆祝生日?

孤儿院的孤儿也有生日,就是今天。母亲冷冷地说。

我知道她在撒谎,但又无计可施。

先把我送回旧房子吧。最后,母亲虚弱地指了指前面。

熟悉的旧家巷口。

母亲吃力地下车,一步一步缓慢走向家门口。

刚刚下了雨,在夜色中,她的西装长裤下显露出一截小小的白森森“骨架”,湿漉漉反光的地面映着那截白色,显得更加诡异。

是的,母亲很多年前就装了义肢,她能行走,只是速度很慢。一直以来,我都很害怕那个金属小腿。那表面包着的橡胶材质白森森一截,像剥去了血肉的腿骨,反复提醒着我,随着这条腿一起消失的爸爸。

有时候我想,她少用义肢行走而是选择轮椅,也许不只是为了移动方便。而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弱者,虽然我知道她不是。

你一个人可以?我追了上去。

可以,你走吧。她吹了吹茶几上的灰尘。下次找人来把这些东西扔了,买家年底才收楼。她说。

你把房子卖了?

母亲在黑暗中望着我。是,我是把房子卖了,现在不想和你吵,我刚才被你吓到了,我累了现在准备睡觉。猫你喜欢就留着,不喜欢就赶走。

走了两步,母亲又停下来。从小到大,我没有干预过你的任何决定,你也不要来干涉我的生活。

说完,母亲一瘸一拐地走进走廊尽头的黑暗里。

猫不知什么时候从笼子里跑了出来,蹲在地上看着我。你走吧,我没好气地看了它一眼。

猫仿佛听懂了,叫了一声,然后转身一溜烟钻进了我的房间。

真狡猾,我只好追了上去。

此时,这个伴随我长大的房间,在黑暗中被杂物堆得乱七八糟,旧物件零散塞在纸箱里,床和衣柜似乎已经被搬走,只剩下那个旧得不能再旧的书桌连书柜组合,那上面贴满了一个女孩成长能贴的所有花哨贴纸。这些对母亲的新家来说毫无意义,因此她选择遗弃。完全没有问过我的意见。

房间的灯泡早就坏了,一直没有修。我只好借着手机的光线在这小小迷宫里四处搜寻,这曾是我躲避现实生活的小天地,当它摆着床、书桌、衣柜时,是一个完整的巨大的世界。

小时候,我常常躲在书桌下,独自想象一些虚幻的故事,假装我的娃娃们是活生生的伙伴,和想象中的伙伴们说话、演戏,这是童年的我最热衷的娱乐。

我想起了水冰月,自从搬家之后就和她失去了联络,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?

在房中搜寻一会儿,终于看到咪咪。猫的眼睛从暗处到强光转换时,瞳孔会迅速锁紧,变成两颗光点。它在书桌下。

当我尝试一把捉住它的颈部时,它灵活一窜,从书柜背后溜走。顿时内心千万只草泥马奔驰而过。狭小的书桌底下,容得下小孩子和猫,却不可能放得下这个29岁的巨大的我。当我艰辛地钻到靠墙的那边,往书柜后面窥探时,我看见一个东西。

灰尘之中,静卧着一本本子。

看上去它遗留在这里许久。时间的潮水将我推往十年前,时空的幻象里,那个蜷缩在狭小空间里的女孩,把一切都看在眼里,她把不知道说给谁听的所有幻想和痛苦,都写在了这小本子上。

然后时光将它和她都留在这里,如果不是为了捉猫,我不会发现这本曾经的日记本。

也许万事万物的存在的确都有其启示性。当走出家门,回到车里,看着被雨水冲刷过的夜空时。

我想对当年的那个女孩说。现在你已经长大了,就让我来帮你吧。

此时,一张黑白合照,从日记本里掉了出来。

母亲身边,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。

阿基里斯与龟

要微笑,要表现得体。我这样提醒自己。

对面这个年轻男子,他叫许家杰,职业是警察。此时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衬衫,颜色沉稳的牛仔裤,短发没有经过发胶塑造,单眼皮让人感觉状态良好。

是很让人舒服的男生,我心想,这要非常谢谢陈玥。

我露出一个最合适的笑容弧度,嘴唇上是最近很热门的秋季唇色,忘了叫干燥玫瑰还是什么焦糖玫瑰,据说能提升直男的第一印象。果不其然,他眼光闪烁地望着我。

陈玥说你们认识很久了,我说。

我们从小就认识。他笑了笑。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。

朋友?

就是普通聊得来的朋友。他忙解释。

我点点头。陈玥挺热心的,今天还临时放鸽子,我看她就是故意的。

我们相视一笑。

你要是觉得尴尬,咱们交换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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