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期
我这辈子头一回给活人送葬。没有棺材,没有花圈,也无所谓唢呐和道士,地上一些旧物还有照片全部烧得化成灰,跟在秋季山间的风里翩翩起飞。Y跪在我身边,膝盖沉进昨晚一场小雨后浸得湿软的泥里,面无表情一言不发,就这么在刻有他名字和生辰的木牌前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。谁也没料到,这个昔日的富家少爷终究是做了逃兵,不,整个过程其实跟他没任何一点关系,我们其实都是身不由己而被时间拖拉着向前爬的可怜虫罢了。按他的话讲,他不过是前半生比起大多数人来算是幸运的那类,按照物质守恒定律,如今他该把之前欠下的债给还了。看样子,他早就对眼下这种境况有所准备。但愿吧。“拜托你别一脸死气沉沉的样子,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。也许我们该放首曲子来助助兴?我觉得欢乐颂挺适合现在的气氛。”他倒是看上去游刃有余。“邻有丧,舂不相。里有殡,不巷歌。特别是你,你最好别那么不正经,那板子上是你的名字可不是我的。”“是,你说得对。毕竟该死的人是我,我得严肃点才行。”“……愿主与你同在,阿门。”“好啦好啦,你用不着搞你们那套,现在我还没到见上帝的时候。”“你倒是说说看是谁非要搞这么个‘仪式’,还硬要拉着我来?”短暂的寂静。“再烧十分钟就走,然后我们把这些东西找个地方扔了,别留在这里让人看笑话,我不想被人嘲笑。”“之后有什么打算?”“不知道,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也算是毕业了,往后的事往后再说,关心关心今天的晚饭比较重要。”“冰箱里还剩点米粉和甜酒,把粉下锅烫烫加点泡菜再来碗热甜酒也能填肚子,不过没醋了,你看着办。”“还行,有盐就没问题,作为最后的晚餐来说还算不坏。”“要找个人过日子吗?”“不过,我还有良心,我不想去祸害人。”实诚。“对了,你什么时候走?”“可能后天,也可能下周二,我不确定是哪天的车,但东西都收拾好了,随时拽着箱子就能走。”“那挺好,祝你好运,这几年辛苦了。”“没什么,你也是,祝你别像我一样就行。”“谢谢。”“别忘了我们以前说好的事:你死的时候我会来给你唱诗歌的,我死的时候你也别忘了来收骨灰盒。”年纪轻轻,还不到说这些的时候。故作老成,故作饱历沧桑,故作风轻云淡,说白了这不都是后青春期的逆鳞在咿呀作响而已。虽说想尽力保持一副无所谓的模样,可Y今年也不过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少人,这年纪在亘古的历史面前不值一哂,唯一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的是,优渥的家境倒还不至于使他沦为浸泡在酒池子里咩咩叫唤的绵羊。“我要尽我所能享尽一切乐趣。”这种话他也不是没说过,也确实这么做了。但相比之下,“我和他们不一样,我喜欢,我爱的是人类的良心。”这句他说得最多。该说他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?Y这人总是能预知到灯红酒绿之后破壁残垣的景象。即便如此,今朝有酒今朝醉呀,但在那之后又免不了陷入宿命论的温柔怀抱中去。这倒还真的如了他所想,大概也就几天或者就那么一瞬的功夫,前人为他磊好的“迷梦中的金阁”再也不复,就如倒下巴别塔,一夜间就割裂了全人类的联系。他看见了,他也算是一名历史的见证者,于是吹着口哨哼着歌,在下雪天晚上Y穿着单衣露着脚踝,靠着路灯昏黄的光敲响我的家门,边被冻得跳脚边嬉皮笑脸。老朋友有空吗?一张车票两个人可行不通,Y要走,我继续停留在此。夏日已成往事,十月秋季正当时候,秋意渐浓,我已换上秋衣搭起围巾,和那个固执地穿着薄衬衫袖子还挽上去一截的大男孩留下了合影。笑笑,笑笑,劳烦您给笑笑。照片洗出来再取回家是三天后的事,背景是某座衰老与共和国同龄的旧屋,顶上有木头搭成的葡萄架,身后水泥墙边的花坛里长着茄子,窗帘蒙着尘,一个都别想逃出去。咔。秋天了,凉风尽吹,痛痛快快修理了短发的Y变得比以前英俊得多,按他的话来说,就是再不用每天往脑袋上抹一堆难闻的发胶了,自在。“这样好不好看?”“好不好看你自己心里有数,我说了也是废话。”“满分回答,你越来越会说话了。”“你要真这么想那可真是谢天谢地。”“不,我可不像某个人,表面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,实际上装得一手好傻,肚里头全是黑墨水,坏得很。”矛盾得引人发笑。“说得好听,别忘了咱俩是同类,不然我也不会跟你做朋友。”其实挺好笑的,人这种可爱的生物,一方面要生存于一个熵值不断增加的宇宙之中,另一方面又必须要维护自身熵值不断减少的独立王国。在无人的旷野呐喊,还渴望得到回应。“人生而孤独。”这句话说得没错,但到底人还是免不了趋同的。毕竟,人类的苦难不会变,人类的富裕不会变,而只有当面对苦难时,才使得“陪伴”愈发显得珍贵起来。“好啦,不和你说这些,你这样挺好,咱们俩彼此彼此。”照片上的男孩右手叉腰,左手轻轻搭在身旁那个只矮他约五公分的女孩的右肩,背挺得笔直,两肩往外精神饱满地展开,双腿分开站好,眼睛微眯着看着前方,似乎抱有某种好奇和戏谑之心,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在这张相片上也有所流露。而他身边身着秋装两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的女孩面无表情——不,不该这样说,她微抿着唇,眼角没有或悲或喜的弧度,目光冷漠,两眼平视着镜头,带着些许无奈。两人看上去年龄大致相同,给人一种情侣的错觉,但细细观察便不难发现,从这两个气质相近的人身上绝不能找到半点与爱情相关的气息。女孩穿着黑色风衣,裹得严严实实,仿佛才从某位亲友的葬礼上归来,内里露出米色毛衣的影子,颈上随意缠着一条鼠灰色的薄围巾。深蓝色牛仔裤下踏着黑色短靴,沉沉踩在地上。给人以一种难以接近,仿佛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冷漠感。照片里的两人一个夏天一个秋天的模样,就好像身处在不同的时空。以上便是Y收在黑木相框中的那张合照的大致情况,但烧去了画面中有关男孩的那一半,把灰揣在口袋里撒给了葬礼上的风。在那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某天我突然收到了一个信封,寄信地址来自本市,时间却标注着早在几个月之前,信封里放着剩下的那半张照片和一张明信片,上面有着用熟悉的笔迹写下的这么一句话:后会有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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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邻有丧,舂不相;里有殡,不巷歌。
此语出自《礼记·曲礼上》:邻家有丧事,舂米的时候不唱送杵的号子;乡里人家有殡葬的事情,不在巷中歌唱。
古人舂米,喜欢唱送杵的号子,当邻里有殡丧之事时,应该默舂,不在巷中歌唱,以示同哀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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